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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爱的目的不是幸福,不是田园诗般的浪漫,不是在盛开的椴树下,在沐浴着微醺灯光、散发着惬意香气的家门前手牵手的漫步……这是生活,但不是爱情。爱是一道燃烧得更加颓丧,也更加危险的火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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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从椅子上站起来,走到窗口,拉开厚重的窗帘,凝视着窗外的草坪,静默了好一阵。寂静无声的傍晚,穴鸟已经归巢,猫头鹰已不再啼叫。“我感到欣慰的是,我们把小路都挖了,种上了草,现在屋前都是草地,”他说道,“如果草地一直延伸到斜坡那头的马厩旁,效果可能会更好。什么时候你再把那些灌木处理掉,就可以一眼望到海了。”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我说,“干吗是我来处理,而不是你?”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疑问。“一回事,”他最后说道,“这是一回事,没什么区别。你可得记着做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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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是天意不测,命运难料。你和我这么亲,大概能揣测这几个星期我内心的骚动。骚动这个词用得不对,也许应该说是从幸福的迷茫到最终下决心的过程。我并没有仓促决定,你知道,我是一个刻板的男人,不会一时兴起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。然而几个星期前,我知道了没有其他路可走,我发现了一些从没有过的,甚至曾经认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。即便现在,我还难以相信这一切已经发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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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穿行于狭窄拥挤的街道,一路上随着他的吆喝声和马车的叮当声,人群不断地闪过,钟声慢慢地消失,但余音仍在我耳畔回响,然而这庄严嘹亮的钟声,既不是为我这次无足轻重的远行而响,也不是为了这街上人的生活而响,而是为了永恒,为了不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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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当我准备坐车去伦敦时,总是脸色煞白,眼泪汪汪的,而他总会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:“没事,这是一种训练,就像驯马一样。我们谁都逃不过这一天,这个假期过去了,下一个假期转眼就到,到时候我就接你回来,就哪儿也不去了。我自己来训练你。”“训练我什么呢?”“嗯,你是我的继承人,不是吗?这里面是有学问的。”于是,我就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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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叫他别犯傻了,没有他,安布鲁斯和我会过得一团糟。可他却摇摇头,板着个脸不停地在原地来回踱步,而且不失时机地对未来作出种种凄苦的假设:什么就餐时间毫无疑问要改啦,家具要换啦,什么大家伙儿会被呵斥着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打扫房间啦,最可怕的是,连那几条可怜的狗也会被拖垮。他就这样用一种近乎于悲哀的声音絮絮叨叨着种种未来的情景。不过,他的这种腔调倒多少帮我找回了一些失去的幽默感,自从读了安布鲁斯的信以来,这是我第一次放声大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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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坐了下来,从口袋里掏出信,又读了一遍。如果我对那两个在那不勒斯共享幸福的人有一丝同情,一点快慰,哪怕一点点的激动,我的良心都能有些许的安慰。我真为自己感到难为情,想想自己这么自私,内心一点温情都没有,简直是怒不可遏。我坐在那儿,两眼呆呆地望着风平浪静的海水,心中无限悲哀。我刚刚二十三岁,就像多年以前在哈罗第四讲堂的凳子上坐着的时候那样,感到无比的孤独与落寞,身边没有一个朋友,前景一片茫然,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世家,这个世界里有着我从未有过,也不想有的感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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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已逐渐对咱们的表亲瑞秋产生了诚挚的敬意,”安布鲁斯在初春时写来的信上这么说,“而且一想到她跟着桑格莱提那个家伙受的那份委屈,心里着实难过。这些意大利人简直就是一帮无耻的恶棍,这一点毋庸置疑,而她在外貌和行为方式上都和你我一样,俨然一个英国人,就好像昨天还生活在塔默尔似的,只是对家族了解甚少,一切都得我讲给她听。谢天谢地,她绝对机灵,知道什么该问,什么不该问,丝毫没有妇道人家常有的喋喋不休的毛病。她帮我在费索勒找了很好的住处,离她的别墅不远,随着天气日渐转暖,我会更多地去她那儿,在阳台上坐坐,或者去花园里逛逛,这些花园的造型和里面的雕塑看上去都是出自名家手笔,不过我不大熟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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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复一日,到了第三个冬天,这次他决定去意大利,打算去看看佛罗伦萨和罗马的一些花园。这两个城市的冬天都不暖和,可这对他来说没大要紧的,他并不在意,因为他听说那里虽然很冷,却很干燥,而且他也没必要介意雨水多少。最后一个晚上,我们聊得很晚,他从来都是很晚才睡觉的,我们经常在书房里坐到凌晨一两点。有时说说话,偶尔一句话也不说。那晚我们俩伸展双腿,烤着火,几条狗蜷伏在我们脚边。前面说了,我当时一点预感也没有,可现在回想起来他倒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,不时望我一眼,一副若有所思却又十分茫然的神情,一会儿看看我,一会儿看看墙壁,看看那些熟悉的画,一会儿又看看火,再看看蜷伏的狗。“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!”他突然迸出这么一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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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信我都保存着,现在身边有一大捆信件。在以后的几个月里,这些信被我读了一遍又一遍,在我的手里反反复复地摸来摸去,仿佛手指的接触,能使我从中获得比语言更多的内容。就是在寄自佛罗伦萨的第一封信——显然他在那儿过了圣诞节——的结尾处,他首次提到了表姐瑞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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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不会有什么问题了,所有这些都是你的,如果我拥有整个世界,那么世界也属于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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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打了个手势让他等着,便下了车,来到门口,拉了拉墙上的门铃,可以听见里面的铃声。车夫把马车停在路边,然后从车上下来,站在沟渠边,用帽子挥赶着扑面的苍蝇。可怜的马看上去有一些饿了,在车辕间低垂着头,抽动着耳朵,走了这些路之后,它已没有力气到路边去吃青草,而是在一旁打起盹来了。门内没有声音,我又拉了下门铃,这次传来低沉的狗叫声,接着有扇门开了,狗叫声随即清晰起来,能听到一个孩子烦躁的哭声,一个女人呵斥孩子的尖叫声,同时另一边传来走向门口的脚步声,接着是取下门闩的声音和门擦着地下的圆石的声音。门打开了,一位农妇站在我面前,打量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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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觉得当时最令我感到羞辱的是他的朋友们快乐的神情,他们对他的幸福表现出来的诚挚的喜悦和真切的关心。恭喜之声如潮水般向我涌来,把我当成了给安布鲁斯传递信息的使者。面对这一切,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微笑,点头,装出一副好像我就知道这件事会发生的样子,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双面人,一个背叛者。安布鲁斯一直教我要憎恨虚伪,无论是人的虚伪,还是动物的虚伪。而我现在竟然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与从前的我截然不同的角色,想到这个,我简直痛苦不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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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善于旅行,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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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轻声念叨她的时候,她的名字听起来是那样的柔和悦耳,久久滞留在唇间,挥之不去,像毒品一样缓缓地、执著地渗透进体内,从舌头滑到干裂的双唇,再从双唇移到心脏,心脏控制了躯体,也控制了大脑。有朝一日,我能摆脱掉它吗?四十年以后,还是五十年以后?或者某种缠绕于脑际的痕迹还会久久徘徊不去?还是流动的血液里某个小细胞不能和其他同伴一起顺利到达心脏?也许,等一切都说了,一切都做了,我也就不再想解脱了。但现在还说不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