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寞的游戏

我尝试过很多方法来捕捉片刻的宁静，比如包裹在两层大棉被里面，把头浸在水桶里，或是待在孔兆年的防空洞里，可是依旧有不间断的杂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。

在微凉的夏夜，在整个世界都躲进夜幕里的时候，一颗颗青荧荧、忽远忽近的 小光点在草丛里荡来荡去，像一艘艘夜巡的小船，船舱里点着一支支迎风摇曳的小 蜡烛

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独自走在回学校的路上，感觉好像一只被人用水灌出来的蛐蛐。

父亲在我心中的无名英雄形象，变成了一个用白色漆线勾勒在柏油路面上的空白轮廓，肢体虽然扭曲，但是依然完整。南来北往的车辆不断地从父亲的轮廓上压辗而过，每压一回，关于父亲的生前种种便更加清晰起来。父亲依旧活在我的心中，依然继续为我增添新的记忆，只是不再与我分担新的悲伤。

那时候，只觉得一堆假钱在那儿转来转去的很有意思，后来才渐渐了解为什么玩大富翁要掷骰子，为什么盖了房子的地方会提高过路费，为什么一路上常常会遇到“机会"和“命运”；还有，为什么进监牢比盖別墅容易得多……

我深陷在沙发上，好像被一团棉絮包裹着，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沙漏，一股细细的白沙，正无声地往下渗透、流散。我听见沙粒降落的声音。

人一旦开始躲藏就很难停下来了，这点我始终深信不疑。我总是怀念着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含着一颗糖的滋味，还有那一声划破寂静，和同伴们争先恐后地奔回起点的尖叫声。

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满身酒 气，表情扭曲，端坐在矮桌上左摇右晃的身影。在众目睽睽之下，他就像一台破旧 的老收音机，不断地发出滋滋响的杂讯，只偶然地，在最理想的状况下，勉强接收 到几句话，或是写下一句费人猜疑的诗行……

父亲在我 心中的无名英雄形象，变成了一个用白色漆线勾勒在柏油路面上的空白轮廓，肢体 虽然扭曲，但是依然完整。

看着地上的碎叶片，我心底的窃笑化作一团拥挤、细小的水泡，不断地上升扩大，发出像豆荚绽裂般的清脆声。

我好像是第一个到学校报到的国一新生，这使我不愉快的童年时光比别人更长了一点点。

我尝试过用很多方法来捕捉片刻的宁静，比如包裹在两层大棉被里面，把头浸在水桶里，或是待在孔兆年的防空洞内，可是依旧有不间断的杂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。

死亡就是他妈的死亡，就是他妈的没搞头了的意思，谁管你适不适合？死我可见多 了，不信你可以去做问卷调查，没有人会觉得自己适合死亡的。死亡就跟对发票一 样，早晚会中奖的。不管你是他妈的吸血蝙蝠、九官鸟，还是什么死变态，早晚都 会宾果的，奖品就是下地狱的入场券一张和孟婆汤一碗。

“华盛顿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概还在种樱桃树吧？”

我爸爸要出门搭交通车上班的时候，看见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，他说：“学生时代是人生最好的黄金时期。”想到未来还会比现在更糟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，几乎要发抖起来。

热水将皮肤泡软之后，身体的酸痛感暂时消失了，轻盈盈的无聊从水底慢慢升起一 如马桶水箱内的浮球。

父亲并没有变成一个罪恶的形象，他只是在我和母亲目光相接的时刻 里，变成了一个空白的轮廓。

我第一次听到“游手好闲”这四个字，并且立刻就喜欢得不得了。我们导师虽只是脱口而出，对我却是意义非凡。……我想，当时如果我真的可以立下一个志愿的话，那便是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。

我想到那些蒸饺原先蹲在竹笼子里高兴地窃窃私语着的样子，我想到这个世界上必定还有类似蒸笼那样温热且快乐的角落。

然后，我昏倒了。 下课之后，很多同学挤到保健室来看我，把我团团围住。我感到很灰心，没想到寂寞也是闹哄哄的。

在黑暗中，我的寂寞竖起了耳朵，我像一只蝙蝠那样渴望着声音，仿佛只有声音的波动才能让我辨认周遭的一切。

加油、冲刺的呼喊声，像一列急驰的火车向我逼近。我渴望躲藏在一棵树叶浓密的大榕树上，即使是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。 我哭了。

在那遥远又寒冷的月球上，有一个叫做吴刚的人正在挥舞着沉重的利斧，朝着那棵怎么也砍不到的大桂树砍去，汗如雨下；而我则是在距离遥远又寒冷的地球上，从一扇小小的窗口里默默地望着他，和他一样，一无所获。

重读袁哲生的两本遗作，多多少少有追问“为什么”的意思，只不过追问的不是写作，而是寻死。我可以先公布结局：即使尽我余生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重读他所有的作品，仍然不可能找到他放弃活着的原因。——张大春

我的眼前又恢复成一片黑暗。我坐在床沿，紧握双拳，心中又重新燃起了一股想死的念头。

我想，当时如果我真的可以立下一个志愿的话，那便是成为个游手好闲的人。

月光下，他举起那个密封罐子，光线穿过玻璃。他看见罐子里只剩下一张纸片，还 未打开盖子，他便已经猜到了：剩下来的必定是他当年投入的那张空白纸片。

“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。”他想，到了晚上，他有把握让自己平静得像一具尸体。

我想，或许我再也无法躲得比这次更好了。在无人的城楼间，我像是那些没有生命的道具。我轻轻跨过一道僵硬的门槛，走进一座冰冷的天井，痴傻地望着一卷透光的竹帘发呆。我细细地抚摩一扇花格窗，像是在抹掉我身上的灰尘。我记得，我买了一串糖葫芦，嚼着酸苦的果核，沉浸在一片无声的寂寞里。

那时候，只觉得一堆假钱在那儿转来转去的很有意思，后来才渐渐了解为什么玩大富翁要掷骰子，为什么盖了房子的地方会提高过路费，为什么一路上常常会遇到“机会"和“命运”；还有，为什么进监牢比盖別墅容易得多。

回到家，我时常在吃过晚饭、洗完澡之后躱进我的小房间里，等待隔壁传来何雅文的练琴声。有时，在等待中，我会把房间的灯关掉，平躺在床上，看着月亮从我的窗口慢慢升起；在黑暗中我的寂寞竖起了耳朵，我像一只蝙蝠那样渴望着声音，仿佛只有声音的波动才能让我认周遭的一切。

我想不出来，除了躲藏之外，还有什么 比游手好闲更能让人觉得充实？

她的嗓音非常甜美，带有一种清淡的水果香味，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过那么清脆，泛着白瓷光泽的歌声了。

我们却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体， 紧绷着神经，盯着向我们寻来的同伴时，我总是感到自己深陷在一股漆黑的幸福之 中无法自拔。

父亲的轮廓日益模糊、褪色，终至消失不见。旧的路面被刮掉了，重新铺上一层新的碎石和柏油。那份曾经不止一次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将永远埋藏，不为外人所知，包括父亲在内。

那天晚上，是个寒冷的夏夜，父亲和我相对无语，临走前，他对我说了一句话：“好好活下去，不一定要在意别人的话，人生有时候要走自己的路。

我想，人天生就喜欢躲藏，渴望消失，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；何况，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，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，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？也许，我们真的曾经在一根烟囱里，或是一块瓦片底下躲了很久，于是，躲藏起来就成了我们最想做的事。

经由同伴的“看不见”，“我”所体会到 的，却是“自我的不在”。

他的故事也有一个巧妙的掩饰： 那些看起来说不完的、老是周旋于青春期天真乡村风景之间的成长故事，总是窥探 着死亡。

我可以先公布结局：即使尽我余生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重读他所有的 作品，仍然不可能找到他放弃活着的原因。

父亲取出口袋里的卫生纸放在我面前备用，他像面对一位长辈似的对待我，令我终生感激。我知道父亲拙于言辞，在面对生命中难以省略的伤痛时，更无力打破沉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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